“从当前这种真实且可怕的情况到变得更美好，需要我们采取一些行动。人们不必成为气候科学家，可以只是做一些非常简单的事情，比如种一棵树，推广太阳能，或者买一辆电动车。”10月19日，美国环保协会首席经济学家、高级副总裁苏西·科尔（Suzi Kerr）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即使气候变化问题现在已非常紧迫，曾从事气候变化适应工作的她对未来仍然乐观，“我尽量不过多思考消极方面，而是去更多地考虑我们可以采取什么行动，如何解决问题，让事情变得更好。”

19日当天，以“新形势、新使命、新贡献”为主题的第一届气候变化科学大会在安徽合肥召开。大会旨在促进气候变化领域的学科深度融合和发展，探讨应对气候变化的解决方案，积极应对气候变化风险和挑战。

会议设置16个分会主题，包括气候系统变化/气候模式、南北极以及青藏高原、冰冻圈工程、冰冻圈可持续发展、气候适应能力、全球气候治理、碳中和与气候风险、碳中和转型中的能源经济模型和排放路径、碳汇、碳交易/碳市场、减污降碳协同减排、气候变化与淡水资源、气候变化对健康的影响和机制、气候变化对健康风险的预估和应对等。

苏西·科尔10月19日在开幕式上作特邀报告。

中国科学院秦大河院士、陈发虎院士，中国工程院张建云院士、张小曳院士，以及中国气象局党组成员、副局长毕宝贵，合肥市委副书记、市长罗云峰，生态环境部应对气候变化司蒋兆理副司长、科学出版社总编辑彭斌等出席会议。

苏西·科尔19日在开幕式上发表了“以建模支持全球规模化气候减缓”为题的特邀报告。报告深入探讨全球气候行动的核心因素以及建模在其中的关键作用。通过多国案例和实证分析，强调综合策略对于气候减缓的重要性，并为共同推动全球气候变革提出创新模式。

苏西·科尔1995年毕业于哈佛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曾在美国马里兰大学学院公园分校、美国未来资源研究所（RFF）以及麻省理工学院全球变化科学与政策联合中心工作。她曾任职于新西兰的Motu研究机构，并在斯坦福大学和哥伦比亚波哥大安第斯大学作访问教授。

苏西·科尔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新西兰和国际气候变化减缓政策上，特别关注排放定价和自然气候解决方案，是国际“气候行动团队”倡议的领导者，牛津大学气候计量经济学小组和国际排放交易协会“自然气候解决方案市场”倡议的顾问委员。

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苏西·科尔对全球气候变化合作，不同地区面临的气候挑战，以及即将召开的COP28等话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以下为专访全文：

解决问题，而不是对未来悲观

澎湃新闻：您可以介绍一下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吗？

苏西·科尔：美国环保协会是一个全球性的非营利组织，运用科学和经济学为政策制定者和决策者提供关于环境问题（主要是气候变化）的建议。我们在中国、印度、欧洲和美国等四个主要国家和地区开展工作，但我们也在其他四十多个国家有员工。我们向媒体或政策制定者传达的所有信息都基于经济和科学，致力于寻找让世界更宜居的方式。

澎湃新闻：您在开幕式上的特邀报告非常精彩。您也提到了一些关于中国气候变化的问题。那么，您的工作如何与在中国所进行的气候变化工作相关联呢？

苏西·科尔：我认为各国面临的挑战都是相似的，每个国家都在努力解决如何获得清洁能源，如何使其工业更清洁的问题。我们互相借鉴。在过去的十年中，技术发展、技术创新数量巨大。在此之前，我对应对气候变化持乐观态度，但我们不知道将如何应对，而现在，我们拥有了相应的技术（来应对气候变化）。我刚刚去了中国合肥的一个太阳能工厂（编者注：合肥阳光产业园零碳工厂以太阳能为主要能源来源，打造工业领域零碳园区的示范实践），看到他们正在大规模生产太阳能产品，这让人感到振奋。看到这种大规模的改变发生真的很令人鼓舞。但并不是我们需要进行的所有改变都是低成本的，有些人将不得不转行，有些人将面临财富缩水，比如那些在燃煤发电站工作的人。

但许多转型必须进行，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所采取的行动也将发生很多变化。我们都在努力应对这些挑战。要从整个世界的角度去思考是相当困难的，我们通常只关注我们认识的人和熟悉的地方，但实际上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比如，即使我来自新西兰，我们也必须考虑到那些在中国的人，我们也必须与他们合作。人们有时会发现这很困难，但当你与人们会面时，这种合作是非常有意义的。我希望在某些地方、在某些情况下，人们正在竞相解决气候变化问题，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如果我刚刚参观的公司正在大规模生产出色的电池和太阳能逆变器，而且比德国的公司做得更好，提供更便宜的产品，那将加速这个领域的发展。企业之间的竞争是有益的，只要不是恶性竞争。

苏西·科尔

澎湃新闻：您提到对未来持乐观态度，但是也有人说，每次参加有关气候变化的会议，都会感到有点悲观？

苏西·科尔：我不会感到悲观，因为我不是科学家，我并不经常参加关于气候变化影响的会议。我曾从事气候变化适应工作，我尽量不过多思考消极方面，而是去更多地考虑我们可以采取什么行动，如何解决问题，如何让事情变得更好。因为这并不是人类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我们还将应对更多极端天气气候事件和海平面上升的挑战，但同样，我们也会知道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只要我们投入心思、慷慨解囊，去帮助那些生活在洪水泛滥地区的人，帮助因极端干旱而导致庄稼凋零的农民，关注遭受洪水侵袭的地方，我们可以将这视为机遇，一起努力，变得更慷慨和睿智，找到真正的解决办法。

让我们看看中国，过去20年的进步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中国能解决这些挑战，并将这些技能应用到新的挑战中，我们当然就可以很乐观。我们看到，中国人正在努力实现这一点，美国也有很多人正在尝试，新西兰、澳大利亚、欧洲也有很多人一直在努力解决气候问题，这些都令人鼓舞。

澎湃新闻：您来自新西兰，那么在气候变化方面，您是否有任何经验可以与我们分享？

苏西·科尔：中国和新西兰这两个国家有很大不同。我认为每个国家都面临着不同的挑战。在新西兰，我们最大的挑战是，约一半的碳排放来自牛羊。我们生产中国人也喜爱食用的牛肉，我们生产乳制品，这些都导致了大量温室气体的排放，要改变农民现在的生产方式和生产的产品这件事真的很棘手。而在中国，一些电力发电方式也面临类似的挑战。一直以来，电力发电都按照某种传统的方式进行，有些人就以此为生，他们拥有运行这些系统的技能。如果你是新西兰的农民或者是中国的火力发电站的工程师，你很可能会选择忽视这个问题，但这于事无补，因为它总会在某个时刻影响到你，所以做好准备才是更好的选择。

因此，我们应该坦诚对话，不要都是去谈论愉快且美好的话题，去谈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我们不谈论它们，就永远无法解决。在新西兰，我们谈论问题的方式摇摆不定，有时很有建设性并能够解决问题，有时则很保守。在美国，政治时常卷入争议。但有时候，我们会与各界代表围坐一起，共同商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当这些奇妙的时刻发生时，你会感觉突然迈出巨大的一步，我们真的可以以积极的方式做出改变。

澎湃新闻：您提到有些人会假装这种情况可能不会发生，而媒体的工作就是告诉他们这确实正在发生。

苏西·科尔：我认为，如果你告诉人们一些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他们就会变得悲观，失去积极性，感觉自己无能为力，然后他们就会去做其他事情。所以我认为你需要给他们希望，需要向他们传达他们可以做什么，以及生活可以多么美好。但你必须告诉他们这是真实的，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会更糟糕。从当前这种真实且可怕的情况到变得更美好，需要我们采取一些行动。

人们可以找出自己需要做什么，他们不必成为气候科学家，可以只是做一些非常简单的事情，这取决于你的身份，比如新闻工作者，就是让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需要做出哪些改变，或者在社区里帮助推广太阳能……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我认为还可以去了解一下人们能够做什么，比如年轻人可以接受培训成为电工，这样他们就可以成为安装可再生能源设备并管理它们的人，我们需要很多这样的人；如果你是一名艺术家，那就鼓励人们，启发人们，让他们看到一切可以多么美好，我们应该多么感激这个世界以及它值得保护……所以这取决于你的身份，你的角色是什么。

澎湃新闻：您在特邀报告中深入探讨了全球气候行动的核心因素以及建模在其中的关键作用，您认为这样的信息应如何传达给公众？

苏西·科尔：这取决于受众是谁。如果受众是技术性很强的行业，比如商业领域，可能要告诉他们一些研究，显示新的工业在哪里落地会更好——因为正在建设输电线路，电力将变得更加廉价。因此，建模或许可以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如果你与烹饪界有关，可能会教他们如何制作美味的豆制品。素食食谱在《纽约时报》这样的媒体上出现得越来越多，他们并不是在要求人们一定要成为素食主义者，他们只是展示了这些美味的食物。

而如果是面向普通大众，也许你要告诉他们在家中可以做些什么事情。例如在西方家庭，在建造或装修房屋时，改进隔热材料以避免浪费电力和能源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举措。在美国，很多房子都用煤气取暖。因此，当燃气系统需要更换时，我们要告诉他们用电能代替。当有机会购买汽车时，如果可以的话，购买一辆电动汽车。

所以与人们讨论，在未来20年内，你认为自己可以做一些积极向上和令人兴奋的事情是很重要的。比如种一棵树，如果你有地方，种树总是不错的。总之，建模可以帮助我们看到未来。然后你要找到自己在未来的位置，并讲述那些解决问题的人的故事。

不要只讲述灾难的故事，还要讲述新公司或那些正在受培训为新公司工作的人，或者那些正在恢复生态系统的人的故事。这样人们就会看到积极的一面，这会让他们感到更加乐观，更有能力解决问题。

重要的是行动

澎湃新闻：您提到了电动车，现在不同国家的人对电动车的态度也不同，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苏西·科尔：无论我走到哪里，人们都会问这个问题，在8年前，没有人见过电动汽车。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它可以跑得很快，也不知道它能走多远。现在在某些地方，这仍然是一个很新的东西。但我认为，随着电车变得越来越普遍，人们会习惯它们，并解决诸如在哪里充电之类的问题。你也可以与别人分享一辆车，这样你就不必自己买一辆车。

德国和美国的汽车公司一直受到日本和中国这些新车崛起的威胁，每当一个行业发生变化时，这种情况就会发生，这激发了人们的创造力。中国确实在努力生产一些质量符合德国等国家的车主需求的汽车。我知道中国汽车现在非常有竞争力。

但也有一些人会失业。一些依赖汽车的城镇将会举步维艰。六周前我去了南非，南非有一些很穷的城镇，他们为欧洲生产汽车。他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制造电动汽车。有可能未来他们会失去工作。那个镇上住着那么多人，搬家不容易。

所以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帮助人们克服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确保他们有足够的收入，即使他们没有工作，他们仍然可以养活他们的孩子，并给他们一些时间去找别的事情做。这些困难阻碍了我们解决问题。这不是一个容易的权衡，但我们必须帮助那些挣扎的人。

澎湃新闻：您提到了不同地区人们面临的气候挑战，正如一个国家大城市和乡村所面临的不同情况一样。

苏西·科尔：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采取相同的行动。在一些国家，比如我两周前去的加纳，那里的人们正在艰难生存。他们需要电，而他们没有电。

因此，我们需要帮助他们，推动发展。而像你我这样的人，正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推动变革发生。我们有责任这样做，我们可以做得更多。

澎湃新闻：您去过世界许多不同的国家，能与我们分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吗？

苏西·科尔：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故事发生在南非。南非在非洲是一个真正的领导者，这个国家并不富裕，但拥有许多受过教育和有很强技能的人，他们的一个现实问题是，几乎所有的电力都来自燃煤发电站，但他们的发电站很旧，不像你们中国的现代化高效发电站。所以他们需要进行替换，但他们没有太多资金。于是他们主动制定了一项完整计划，计划如何从不洁净的煤炭，不足的电力过渡到生产出足够的清洁电力。他们设计出了所需的新技能，所需的输电线路，所需的可再生能源电力以及那些可以提供给会因此失业的人们的岗位——因为南非有一片地区高度依赖煤炭。

然后南非去找了其他国家，他们说，我们想实现转型，但我们无法独自完成，我们无法筹集足够的资金，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钱。他们去找了法国，英国，还有美国，最后达成了一项协议，这些国家将提供85亿美元的贷款。这对南非来说是很大一笔资金，可用于实现估算的用来启动转型进程的资金。

现在他们正处于困难时期，因为转型并非那么容易。他们在2021年格拉斯哥的气候大会（COP26）上宣布了这个计划——“公正能源转型伙伴关系”（Just Energy Transition Partnership），这非常令人振奋。这种模式正在被复制。虽然他们现在陷入了困境，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克服这一难关，不会继续他们的承诺。在10年后，我们会回首，或许会说它非常成功，或者不那么好，但总的来说现在它又走上了正确的轨道。

哥斯达黎加也是如此。他们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保护森林。起初，许多努力并不是很成功，但他们坚持、坚持、再坚持。现在，哥斯达黎加做得非常好。他们保护了他们的森林，国家政权稳定，人民安居乐业。他们成功实现了清洁能源的过渡。他们是一个榜样，但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我钦佩他们的坚持不懈。我希望南非不仅在创新方面有所作为，而且也能够坚持不懈，继续前进。他们将继续推动美国和法国跟进援助。这激励了我，启发我的是参与其中的个体，他们非常努力，有时人们对他们并不慷慨，这让事情很难做。他们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有趣的例子，因为他们也可以从中国学到很多东西。中国也可以在一些问题上提供帮助，即使不是以资金的形式援助。中国在制定计划和组织实施方面非常出色，你们在技术方面也非常出色。我听说有一些国家非常喜欢与中国合作，喀麦隆的一位女士告诉我，她真的喜欢中国的工作方式。在那里，由于中国采取的方式，她觉得非常愉快，因为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所以更能理解他们实际需要什么。虽然不是一切都能很顺利，但我认为人们都想做这些事情，我希望更多的这种情况会发生。

澎湃新闻：您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这是一家非营利机构？

苏西·科尔：我们是由个人捐赠资助的，不是由政府出资，只是与他们合作，他们也不能告诉我们该做什么，但我们与政府和私营部门充分信任。我们与他们交流很多，因为我们试图解决相同的问题。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当前中美在气候方面的合作？

苏西·科尔：气候变化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两国都在尝试着解决，这是一个真正的机会，中美可以克服其他挑战并在这个问题上合作。

其中一个机会是，双方可以在美国和中国以外的地方进行合作，他们可以在非洲或者越南进行合作，不一定需要以正式的方式来合作，可以只是同时在同一地方工作，并进行协作和互助，因为最终，所有这一切都取决于个人之间的接触和交流，他们会意识到我们都是人，实际上，我们都关心同样的事情。因此，建立具体的、务实的关系，我认为这是能够真正奏效的途径，我们没有理由不这样做。

澎湃新闻：《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8次缔约方大会（COP28）即将在阿联酋召开，您对这次大会有什么期待？

苏西·科尔：总的来说，现在的气候大会的重点不太是关于达成新协议，而是展示你已经完成的事情，展示你实际正在做的事情。

我去年在埃及参加了COP27，看到商界人士真正积极参与，谈论他们实际正在做的事情，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关于气候的讨论不一定要在气候大会上发生，但这是让所有这些人都聚在一起的最简单的方式。所以我希望人们参加气候大会后能感到被激励，并建立起更多的联系，从而提高工作效率。参加气候大会的有两个群体，一些是来谈判的人，还有就是剩下的其他人。但也许在这里参会的政府官员可以更好地了解和采取更具合作性的方式，并让一些以前没有积极参与的角色参与进来。例如，一些中东国家以前一直在观望，置身事外，但现在他们正在主办这些大会。也许他们将在这次大会上更加积极地参与。这意味着什么，谁知道呢？但重要的是不仅仅是谈论，他们的实际行动胜于言论和笔下的文字。

记者 张无为 实习生 陈伟

责任编辑：李怡清

校对：施鋆